約翰遜當不成「英國版特朗普」
當英國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準備1月12日的國會下議院首相問答環節之際，一場因違反抗疫限聚令而起的醜聞正將這位以成為「另一個邱吉爾」為志的民粹政客推向末路。
根據近日的兩個民調，有56%至66%不等的英國受訪者認為約翰遜應該辭職下台。另有民調顯示，在保守黨選民中，近一半人認為財相辛偉誠（Rishi Sunak）比起約翰遜將是一個更好的黨魁，較持相反意見的比例高出近兩倍。
在下議院的茶室中，有資深保守黨人形容氣氛「有如喪禮」，不少國會議員也在討論該由誰來取代約翰遜之位。不少人認為，約翰遜的去留已不是問題，問題是什麼時候讓他走。本年5月的地方選舉後，將是換人的絕佳時機。
「派對門」成最新醜聞
此番政治危機的近因，是此前首相府被指多次違反限聚令醜聞的最新一波。事源英媒ITV周一（1月10日）報道，指其收到來自約翰遜首席私人秘書雷諾玆（Martin Reynolds）去年5月發出的電郵文件，該郵件邀請過百名首相府人員到府中花園一聚，當中更稱大家要「好好把握美好的天氣……帶上你自己的酒」。有在場人士向英國媒體指出，聚會有近40人出席，當中包括約翰遜及其妻子西蒙茲（Carrie Johnson，原姓為「Symonds」）。
在聚會開始前一小時，時任英國文化大臣杜永敦（Oliver Dowden）才剛在電視上提醒國人，只能最多在戶外與另外一個非同居者相聚。違者將處以100英鎊罰款，再犯者雙倍計算至3,200鎊上限為止。英國上下不少民眾因為此等限聚令而錯失與臨終親友見最後一面的機會。
英國《每日郵報》大字標題質疑約翰遜的「派對」是否完了。（Twitter@DailyMailUK）
根據《衛報》報道，雖然當時英國尚在嚴格的抗疫管制之中，但隨着英國每日新增確診宗數開始下行，首相府的氣氛甚有歡慶之感，在聚會的五日前，首相府人員也曾自發飲酒慶祝，約翰遜當時告訴他們確實值得為「擊敗病毒」喝一杯。
然而，經歷了近兩年疫情之後，英國人實在難以忘記其在抗疫封鎖之下的苦難，對於有權有勢者的漠視法紀，特別感到厭惡。蘇格蘭《每日紀事報》（Daily Record）12日的頭條就將這種情緒展露無違：「我在FaceTime上看着弟弟死去，但首相卻在開派對，他非走不可。」
愈來愈受孤立的約翰遜
在12日的下議院緊急提問當中，約翰遜拒絕親身就「花園派對」作回應，只派出財務部主計長Michael Ellis此等官階不在頂層的人物出席，並打官腔「以不變應萬變」，指首相府的違反限聚事件已由高級內閣公務員Sue Gray展開調查。不過，在野工黨副黨魁雷納（Angela Rayner）就即席指出，首相本人有沒有參與派對，只需要他一個是與否的答案，並沒有什麼好調查的餘地。
值得留意的是，當Ellis代約翰遜上陣之際，其後身並無任何內閣官員到場以示支持，而保守黨席上也同樣是空座處處。蘇格蘭保守黨領袖羅斯（Douglas Ross）已明言，如果約翰遜違反他自己定下的規則，且未有對國會講真話，他應該請辭。
這一次電郵流出導致醜聞大爆並非單一事件。此前ITV已爆出過前首相府發言人就違反限聚令開玩笑的片段，導致約翰遜的表態不得不從堅定否認，改成他自己沒有違規。接二連三的內部爆料，顯示出保守黨內似乎確有推倒約翰遜的部署。
1月11日，財務部主計長Michael Ellis（左方座位前排中）在下議院為約翰遜辯解，圖中可見幾乎沒有保守黨議員出席支持，相較之下，右面的反對黨座位則坐滿了議員。（Twitter@PoliticsForUK）
有保守黨國會議員就指出，負責保守黨黨魁去留事務的「1922委員會」主席布雷迪（Graham Brady）已開始收到議員們的不信任信。如果有15%保守黨下議員（即54位）對約翰遜表示不信任，保守黨將發動對約翰遜的不信任投票。
目前，保守黨與約翰遜本人的民望已穩定落後工黨對手。在此情勢之下，的確成功將英國帶進了後脫歐時代的約翰遜，將很可能會在後脫歐時代「全球英國」大業未竟之前黯然下台，實現不了如邱吉爾帶領英國戰勝二次大戰般的偉績。
約翰遜之所以無望完成其邱吉爾志業，當中一大原因是他當不成英國版的特朗普。
英國政治容不下「特朗普」？
當然，與文化修養甚低的特朗普相比，嫻熟古希臘文、拉丁文與法文、出身伊頓與牛津名校的約翰遜，更像是英美民粹主義要針對的文化精英。只不過，有歐洲上流社會背景的約翰遜，卻看準了民粹在民主體制之中的力量，才靠着2016年的脫歐公投脫穎而出，並在2019年將唐寧街10號拿到手中。
除了民粹政治路線的相近外，約翰遜與特朗普的類同之處還在於兩人都有同樣的「易潔鑊」特質：各種可導致其他政客下台的醜事，兩人都能輕易逃過一劫。雖然特朗普2020年大選敗北，但他依然是美國史上得票第二多的總統候選人，而且很有可能在2024年捲土重來；約翰遜從剛畢業當記者開始就已經醜聞處處，卻從來沒有影響到他登上首相大位的路途（甚至可以說是幫助了他，使他在民眾眼中更具「真實感」）。
首相問答環節的憲政慣例使英國首相不得不經常性面對反對派的公開挑戰。（AP）
然而，近月以來，「遊說門」、「裝修門」、「群聚門」等一系列醜聞，卻使約翰遜民望大挫，似乎已失去了其曾與特朗普共有的「易潔鑊」特質。此中，有着英美不同政制、不同文化，以至約翰遜本人與特朗普的人格差異等各種原因。
雖然英國近年的政治文化愈來愈有向「總統制」靠近的趨勢，人們在選舉中愈發以一人為一黨之代表，可是英國從根本上卻是一個議會制的國家，首相只是芸芸國會議員中的其中之一，黨內其他議員穩操其生殺大權，跟與議會同黨互不從屬的總統地位差距甚大。因此，即使一位英國首相的政治手段讓他能夠「直通選民」，體制上他也不得不臣服於黨內多數政客的意願。
一位讓同黨政客敗選的首相，絕不能長久維持其地位。保守黨去年12月初已輸掉了一場其票倉選區的下議院補選，如果5月的地方選區結果再證約翰遜是「票房毒藥」，即使他跟特朗普一般能獲得大多數黨內選民支持，同黨政客出於自身和政黨利益也能輕易將他踢走。
這種「重政黨輕個人」的政治體制也體現在其政治媒體文化之上。相較於美國右翼媒體對特朗普的忠誠，英國媒體雖各有政黨立場，對個別政客的報道卻顯得更傾向於見風轉舵。
例如立場較親保守黨的《每日電訊報》（Daily Telegraph）與《泰晤士報》（Times）12日皆以保守黨本位對約翰遜的不滿為頭條，前者是「部長告訴約翰遜，道歉或者害死我們」，後者是「約翰遜正失去保守黨支持」，而右翼小報《每日郵報》（Daily Mail）更以「首相的派對完了嗎？」（Is the party over for PM，意指「首相是否完蛋了」）為題，其中小題更點明「沒有內閣部長為他辯護」。有趣的是，左翼《衛報》與兩大右翼小報《每日郵報》及《每日快報》（Daily Express）都用上了同一張約翰遜垂頭喪氣的照片作為頭版。
左翼《衛報》頭版用上與右翼小報《每日郵報》一樣的約翰遜垂頭喪氣照片。（Twitter@guardiannews）
在議會體制中，英國也有着首相問答環節的憲制慣例，讓反對派領袖可以與執政黨領袖面對面交鋒。雖然這種交流通常流於政治表演，相較於能主導媒體宣傳又不必向議會問責的白宮而言，這卻大大增強了反對派對執政者的制約。即使約翰遜對「派對門」多番逃避，卻避不過12日的問答環節。
這種政治體制和文化上的約束，使得約翰遜難以像特朗普一般，以自己的黨內民意支持騎劫傳統政黨，且能逐步建立起個人崇拜教派般的號召力。
認錯的代價？
同時，約翰遜的「易潔鑊」特質之所以比不上特朗普，也有其個人性格的局限。
約翰遜是一個正常人，遇上了他自知犯錯的時候，不由自主就會認錯道歉。無論是錯誤地解釋當局的抗疫措施，還是上述的首相府發言人影片被公開後，約翰遜在種種不同場合都曾公開道歉。因此，在網絡上搜尋一下「約翰遜」與「道歉」這兩個關鍵詞，人們都很容易發現其道歉的事例。
相較之下，特朗普卻是個有名從不認錯、道歉的人。無論事大如選舉、抗疫和種族問題，還是事小如談話時的文法錯誤，特朗普也總是展露着對自己完全沒有錯的自信。
有語言學評論人就舉了一個2020年的事件，當特朗普受訪時描述各州州長對戴口罩有不同看法之時，他就說過一句「他們較口罩支持」（they’re more mask into），明顯不符文法（也不符合習慣性的文法）。常人在漏講了「支持」而先講出了「口罩」之後，往往會把句子重新講一次以校正文法，但特朗普卻毫不猶豫地把「支持」生硬地補回去，且信心飽滿地繼續講下去。
特朗普幾乎從不道歉。（AP）
願意承認自己的過失，固然是道德的要求，卻會為自己的政治對手打開了一道可以攻擊自己的缺口。如果像「派對門」一般對錯分明的醜聞發生在特朗普身上，他的反對絕對不會是像約翰遜一般的逃避、保持低調，甚至作出道歉，而是對反對派展開反攻，指他們小題大作，只懂口頭抗疫之類。
這種絕不認錯的風格，更有助特朗普營造敵我對立的政治風氣，進一步深化以陣營決定對錯而非以對錯決定對錯的文化。
從這個角度來看，約翰遜認錯的本能早就決定了他當不了英國版的特朗普。
在大西洋兩岸同時發生的民粹浪潮之下，這也許是英國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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